花已远

昨夜风高似歌，本日肯定春阳猎猎。

我需要在明朗天色，一个云云宁寂的午后，最先一场一个人的劳作，让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我的脸上、身上，和我手持的铁锨，脚下的土壤，另有客岁才收获的那些熟季花、金莲花的新芽。我的鼻尖正沁出汗珠儿，阳光已穿越皮肤、脂肪和细弱的肌肉层到达那些最愚钝、昏暗的角落，它们带着土壤温润而宁静的气味，带着植物早春里兴旺的清芬，在我杂沓、苦痛、躁动的神经中游走。

为春花松土、浇灌，本是一种幸运。而此时，我却把它当作了敬拜的典礼。

十年前的仲春十三，谁人爱了终身花儿、剪了终身花儿的白叟，在呼吸了末了一口早春的氛围后，恬静地走了。剪花白叟，民国四年生，属虎，享年九十五岁。

姥姥的年岁一直是个谜。依据婆婆的岁数和曩昔早婚的习俗，我们预测，大约在九十五岁到一百岁之间。曾亲口问过姥姥频频，她老是嘿嘿乐着，顾左右而言他。

姥姥过世，侄孙旺女竖的旌表，围着灵棚摆了多半圈，她的岁数清楚地印记在金灿灿、缀着璎珞的缎面上，公之于世。旌头上，两尊祥兽，有纯白点染些许红粉的花朵联缀；祥兽和花朵，是纸工艺品，要经由剪、糊、扎三道工序，质感而整肃。白事做纸扎，为男子的专利，实在不请求何等精巧，像不像，三分样罢了。但我看得出，为姥姥做旌头的时刻，他们是畏了三分，敬了七分的，做得很经心，恐怕谁人剪花白叟看不上其手上工夫。听说，旌表要铺在棺材上，做护棺之用。这就意味着，姥姥的魂魄，随时都可能对着那些纸扎活儿评评点点。姥姥有这个资历，她最先剪花的时刻，说不定纸扎匠人们还没生出来呢！

忘了从哪年归去投亲最先，姥姥已不再介入家务劳作，而是专心致志剪花。她剪花，用硬纸，“冒剪”，犹如在生宣上画写意重彩一样，属于艺术创作中的异类，花红一枝，柳绿一家；而一样寻常的剪纸，不管运用刻刀照样铰剪，都选用软而薄的纸材。用硬纸，能够废物利用，在生活中普遍取材，三姨捎回的点心盒子，婆婆给的挂历用完了，都是剪花的好资料；有时刻，小表妹们也会网络花花绿绿的包装纸、礼品盒，送给姥姥。

姥姥的作品稚拙、高古，喜鹊登梅、繁华石榴、清莲缠枝、翡翠葡萄……线条繁复、活泼流通，透着中国民间文化的深挚神韵。那些作品，一摞摞、一包包地珍藏在她和姥爷的床铺旁，连同两位耄耋白叟相依相守的光阴。

我见过姥姥剪花——她盘腿坐在炕头上，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，铰剪在手上扎实地开合，偶然会停下来给姥爷嘱咐点儿事变，或跟炕角的孙女、外孙半子开个小打趣，然后继承她的创作。那些优美的植物、动物已熟稔于心，外界的小插曲实难打断思路。剪花白叟的手粗拙、瘦削，每个枢纽都因风湿而变形，似枯干的棒柴，这是一个乡村妇女几十年风雨劳累的见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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姥姥昔时娶进门，姥爷就过继给了长房伯父。优美灵活的姥姥，是旧社会名不虚传受苦受气的小媳妇。生完孩子不出满月就下地干活，十冬腊月用冰碴子水洗衣做饭，在她，是稀松寻常。姥姥的剪花生涯，就最先于当小媳妇的时刻，红白事剪面花、刻面花，炸面花、蒸面花，日常平凡做衣服、纳鞋底，描花、剪花模样。

除爱剪花，姥姥还爱养花。凤仙花、五瓣梅、鼎力大举花，另有皮实非常的田七，我好像都在她的窗下、院中见过。养花以外，她还养些家禽，鸭呀，鹅呀，鸡呀，本身养不动了，就监视着姥爷或三舅来养。晴好的日子，那些家禽呱呱、嘎嘎叫着，游玩，扑棱着翅膀飘动，姥姥的小院里就多了几分娴雅和生机。

姥姥不认字，可她半点儿都不守旧、关闭，时新衣服、鞋袜，时髦插花，在她老年的时刻，逐一接收并宠爱。2005年，三姨家小表妹完婚，让我们把一束百合扎的新娘捧花带归去献给姥姥。姥姥和姥爷捧着那束花，愉快地接收了由我给他们照合影的发起。拍照的时刻，我还把婚礼上戴的喜花头饰给姥姥、姥爷打扮一新。如果换了那些执拗的乡村老婆儿，指不定怎样峻拒不受呢。

末了一次浏览姥姥的剪花作品，是2009年除夕。白叟穿戴整齐地半卧在炕上，在我们探视的两个多小时里，她时睡时醒。婆婆说，她没什么大病，耳不聋，眼不花，只是进食极为有限，一切器官都老了，睡觉的时刻多，醒来的时刻少。那天醒时，姥姥挣扎着要起来，指着身旁的剪花，意义是给我看。那些花，是冬季新剪的。实在，入冬时，白叟的状况已不看好，心脏事情很懒惰，脉息微小，血液到达四肢，好像已没有热量，焐着热水袋，依旧手脚冰凉。

姥姥在性命的末了阶段，还在执着地剪花，一如她对峙本身穿衣，本身用饭。

末了的日子，我们赶去离别，姥姥已停灵一天。当我用发抖的手指，末了一次抚摸着白叟的脸庞，竟认为她是睡熟一样寻常。

当凄凉的唢呐声响起在春的原野，当末了一锨新土掩上椁盖，一朵绝代女人花，在我的内心隆然谢了。姥姥的终身，平铺直叙。但在我的内心，终身与花为伴的她，灾难如花，辉煌如花，静美亦如花。

此时，我已在一场花事劳动中，完成崇高的阳光浴。幽静春日，万物萌生，天上人间，正有花来花往。

（作者系文学杂志编纂）

《中国教育报》2019年04月05日第4版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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