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籍，探索之舟

随看随想

让-马里·古斯塔夫·勒·克莱齐奥，法国作家，200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。代表作品有小说《诉讼笔录》《沙漠》《变革》等。

    2011年8月，勒克莱齐奥被聘为南京大学名誉教授。

    2013年11月29日，武汉大学120周年校庆之际，勒·克莱齐奥应邀发表演讲，题为“书籍，探索之舟”；这里选刊的即是该演讲的节选。从中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文学家的文化视野，可以看到一个域外读者对中国文学、中国文化的认知和情感，可以看到一个写作者和阅读者对书籍的功能——认知世界，和他者交流——的信念。

    如果可能，不妨读读勒克莱齐奥更多的作品；这将是有益和有趣的。（任余）

请允许我提出一个纯粹虚构的假设。现在，让我们来设想一下，设想书籍不存在。设想一下，一千多年前在中国没有发明印刷术，后来在高丽也没有。设想一下，可以大量印刷书籍的活字印刷术没有传到欧洲，没有被古腾堡采用、完善，并最终举世闻名。

你们或许觉得，这是个荒唐的假设。但是，一个没有书籍的世界，过去的确存在过。埃及人、苏美尔人、印度人、中国人几千年前就有了书写文字。他们在科学上不断发展，研究天文、几何，发明数字，有的人还发明了小数和代数。他们推动着伦理科学的发展，撰写了法典。他们提出了普遍哲学的重大问题。然而，这些在各方面都非常灿烂的文明，当时却未能发明印刷术。文人墨客写的文章、哲学论著和历史著作全都写在纸上或羊皮纸上，用线装订成册，存放在私人图书馆或庙宇中。有人想要阅读，或者初本有可能毁坏时，必须手工抄写副本，得花费数个月的时间，因此这些手抄本非常昂贵。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有幸读到这些文本。正是因此，古代的这些文化非常脆弱。一有危险，一场飓风、一次大火、一场宫廷叛乱，或者仅仅是书虫和家鼠的啃噬，书籍都会轻易被毁。在希腊、中国或是埃及，古文明的科学和艺术思想时刻都受到时间和恶劣气候的威胁。这些宝藏如同守财奴的宝贝一般，始终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。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，多数人仍处在无知之中，也因此处于专制统治之下。

书籍或许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。书籍不仅是过去的见证，也是探索之舟，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周围的世界。在阅读《水浒传》和《四世同堂》的时候，我在另一个文化中冒险畅游，发现了不同于自己的真实存在。不过，这样的冒险之旅也是内心的冒险之旅，我从中挖掘出了我内心的中国部分。对他者的认识是不可或缺的财富，而正是在接近他者的同时，我们才能认识自我。没有书籍，这样的历险将难以实现，或者不可能实现。

人们往往会思考文化全球化的问题，思索面对其他国度的文化时如何保护本国文化。对祖国的爱诚然是可敬的情感，对很多作家、艺术家都有所启示。但是借助翻译传播外国书籍，是滋养本国文化的血液，因为每种文化都是相遇与交流的结果，纯粹的文化只能是贫血的文化。塞万提斯、莎士比亚、老子是属于全人类的，只有书籍才能让我们进行探索。这样的文化并不会受到其他文化的威胁，事实完全相反。只了解本国文化的人，了解的其实只是这种文化的一部分。因此，在今天看来，书籍在全球化的交流中扮演着核心角色，或许这正是人类最伟大的事业。它的主要目标就是知识的普及。

书籍是我们最崇高最自由的部分。就像汉语里所说的，书籍是一片海洋，在书海中航行，读者可以获得乐趣，增长学识。书籍组成的是大学学习中用之不竭的知识的原料。书籍形式多种：可以是科学论文、百科全书、历史文本或文学创作。书籍无处不在，每种语言都有。通过书籍认识世界如同一场历险。

今天，我们居住在一个复杂、危险的世界里，其中也不乏惊喜。现代，在经历了艰难的考验和血腥的战争之后，我们进入了能够渴望普遍和平的新纪元。对知识的历险与对他者的了解而言，书籍是最好的工具。书本易读，无需电力，方便携带与整理。我们甚至可以把书装在口袋里。书是忠诚的友人，不会欺骗，而书写出来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幻想一个普世和谐的乌托邦。书向我们打开的是认识他者的大门，其中有优点也有缺陷。书让我们与其他文化的交流得以实现，这正是通向未来和平的关键。

我在开头提起过远古时期，那时，印刷的书籍还不存在。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的遗产是一部部非凡的作品，没有这些作品，人类就无法在道德和智力方面有如此的发展。在古希腊，有柏拉图的思想，当然还有索福克勒斯或是欧里庇得斯的伟大的悲剧。在意大利，有蒂托·李维的历史著作和马可·奥勒留深邃的思想。在印度，有伟大的婆罗多族的故事、苏摩提婆的故事，《一千零一夜》的灵感正是由此而来。在中国，有道家思想的著作，有孔夫子的思想。所有这些宝藏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世纪，传到了我们手里，这种传承有时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。大量的书籍或许无可挽回地毁掉了。而在今天，有书，有图书馆，我们终于可以对知识的永久传承充满信心。我们历险的渴望在图书馆藏的书海中得以满足。有了电脑，虚拟书籍的到来为知识的长存再次提供了保障。

（选自勒克莱齐奥《文学与我们的世界：勒克莱齐奥在华文学演讲录》，张璐译，译林出版社2018年11月第1版）

《中国教师报》2019年01月16日第9版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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